我駕駛車子,從般含道飆車左轉薄扶林道,一下子香港大學黃克競樓便在左邊過去了。
東方開始出現魚肚白,雲端輕輕的被鍍上銀色的周邊,路上除了三兩奔馳的計程車外,都市仍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。
街燈彎著腰,昨夜瞪得炯炯的眼睛,經過一晚辛勞,如今顯得沒精打采,在晨曦破曉時分,無聲無息地交更了。
倒後鏡中,我的雙目一樣無神呆滯,滿佈紅筋。我有點睏,打了個呵欠,瞄瞄車內的顯示鐘:五時二十九分。
二十五分鐘前,一個電話把我從睡夢中驚醒。
除了諾貝爾評審委員會打長途電話、半夜將喜訊通知得獎者外,夜半鈴聲帶來的,都不會是好消息。
「喂──」我不情願地側身,勉強提起電話筒,腦海中仍殘留著剛才的夢境。
「野味醫生,有人在薄扶林水塘發現一名男童屍體。我在這裡等你!快來看看!」對面傳來何Sir氣急敗壞的語氣。
才早上五時,他並沒有留下空間,讓我咀嚼這消息,便「嘟──」的掛線了。
我合上雙眼,努力重拾意識,手仍提著電話筒,呆坐在床邊好一陣子,才逐漸清醒,整理出一個事實。
有命案發生。死者為一男童,案發地點:薄扶林水塘。
車子駛經中華基督教墳場,與瑪麗醫院擦身而過後,前面便出現兩輛警車,停泊在路旁。馬路邊有幾名警員站崗,他們右手輕按肩膀旁的對講機,側著頭互通消息。有警員認出我的車子,揮動手臂,指引我拐入薄扶林水塘道,示意我在騎術學校前的林蔭樹旁停下。薄扶林水塘就在前面。
薄扶林水塘為香港第一個水塘,位於薄扶林郊野公園內。郊野公園盡是青蔥林木,環抱太平山,為港島徑第一段起點。每逢周末、假日,許多熱愛遠足的人,都會到此,沿夏力道前行,上山欣賞維港景色。
現在警方已將現場封鎖,一批晨運客簇擁在藍色的彩帶外面,都是上了年紀的公公婆婆,大概是附近的居民,清早會沿著水塘旁邊的山徑晨運。
「年紀小小就死了,真陰功!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嘆氣道。
「看來還不足二十歲呢!有什麼想不開呀?」旁邊的老翁把眉頭深深皺著。
「不知道是不是住在附近呢?」有人緊張的問。
「幸好今天我遲了出門。如果是我發現屍體,準嚇昏了!」
「我有高血壓,心臟病發都似!」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。枝頭上雀鳥啁啾,吱吱喳喳的也來湊熱鬧,像有什麼秘密要告發似的。
我走上斜坡,陽光已從綠葉間滲進來,樹影婆娑,太陽一出來,馬上惹起蟬鳴處處,議論紛紛,好奇在這個清晨為何突然聚集了這一群人。
警方領我到一棵樹下,那裡躺著一具男童屍體,早已被蓋上白布,救護人員正準備將他抬上擔架,送往殮房。
何Sir在不遠處被記者團團包圍,簡單的報告男童被發現的經過。
男童身高約一點七米,一身便服,穿著淺藍色的T恤,上面有淡淡的垢痕;半截褲外面,展露長長的雙腿,球鞋襪子也沾著泥濘。他頸上套著一根麻繩,一道深深的繩索烙印殘酷地自下頦伸延至耳朵後面,明顯是被繩索緊勒後窒息致死。由於頸部的血管被繩索壓迫,阻塞頭部血液流動,引致男童面部充血、發脹,連舌頭也微微伸了出來。
我趁著救護人員還未將男童送走,略略檢查了男童,不消五秒鐘,已掌握大概的死亡時間。
推測死亡時間,其中重要線索來自死者的體溫和「屍僵」程度。
人體內細胞新陳代謝所產生的熱量,令體溫得以維持。死後,血液停止流動,細胞由於再得不到氧分和營養補充,便會死亡,停止發放能量;於是,身體便像離開熱板的食物,在空氣中逐漸冷卻。
體溫下降的速度,呈乙形曲線;就是說,體溫會維持一段短時間後,才逐漸下降,最終趨向空氣溫度。身體與四周的溫差愈大,體溫下降的速度愈快。
人體的溫度為37度,因此,只要知道氣溫,略為運算一下,便可得出大約的死亡時間。
至於「屍僵」,是死後身體呈現僵直狀態。這時屍體猶如一尊石像,硬繃繃的,全部關節動彈不得,鎖住了,如果托起死者的頭,他便可以像一塊板子般,筆直的站住。
那是由於控制活動的肌肉,不能舒展收縮,死死的將各關節「扣緊」。
為什麼會出現「屍僵」呢?
我們知道,肌肉是由千千萬萬的肌絲(Myofilamemt)組成,這些肌絲層層疊疊如堆起的紙張,它們之間相互來回移動,便造成肌肉收縮;而這滑溜的過程,需要能量。因此,運動肌肉時,就會耗用能量。
「屍僵」絕少在死後立刻出現。即使人死了,肌肉內還儲存著能量,肌絲間仍是滑溜的,在這段時間身體柔軟鬆弛。直至死後約三至六小時,儲備的能量漸漸耗減,肌絲便會像失去潤滑劑的機器,彼此緊扣結連,鎖在一起,像餬著的紙張,再也動彈不得,於是肌肉便呈僵硬狀況,這便是「屍僵」。
所以,只要稍稍動一動死者的手臂,便能測試屍僵的程度,從而推斷死亡時間。
肌肉被腐解後,屍僵才會消失,這過程一般需時一天半,時間長短會受氣溫、死前掙扎等因素影響。
由此可知,吸血「僵屍」只會是小說裡虛構的角色。試想想,肌肉腐解了,關節便活動自如,又何來「僵屍」之有呢?
男童屍體很快便被運走了,何Sir仍在招架一群記者,我於是獨個兒到處看看。環顧四周,薄扶林水塘毗鄰薄扶林村,那是香港島最古老的村之一,建於幾百年前,歷史悠久;密麻麻的木屋、石屋,鱗次櫛比排列著,最高只有兩層,住的多是比較窮困的人家,屋與屋之間是又彎又窄的小道,蜿蜒錯綜。諷刺的是,村口鄰近私人屋苑置富花園,不遠處是薄扶林花園,那裡是大學教授、瑪麗醫院醫生聚居之地;一條馬路之隔、位於山腳的碧瑤灣,洋房處處,背山面海,是南區著名的豪宅,形成強烈對比。
男童會來自這區嗎?他背後有什麼故事?我納悶,也惋惜小生命的結束。
何Sir見我到了,打發掉記者,急步走近。
我們來到發現男孩的地方,頭頂上約十呎的地方,樹椏上繫著半截斷了的繩索。
「三位晨運客今早四時五十分結伴路經這裡,發現男童被繩索吊在半空,其中一名晨運客身懷小刀,先將繩索割斷,其他人代為報警。」何Sir告訴我事情始末:「可惜在救護人員來到前,男童已……」
這看來是宗自殺案,我想。
「有發現遺書之類嗎?」我疑惑。
何Sir提起手上的塑膠袋,內有一枝筆、一串鑰匙和封口的信。何Sir打開信封,從裡面掏出一張小紙條,上面只寫了三個字:「對不起。」
字體顫巍巍的,寫的人似乎情緒激動,還有些慌亂。
「男童身上並沒有身分證明文件,我們正從這方面展開調查。」何Sir指了指附近的警員,他們正在樹叢間作地氈式搜查,連垃圾箱等處也翻開來,看看有沒有發現,對講機「沙沙」作響,卻叫人摸不清說話的內容。
這時一名警員匆匆趕來:「何Sir,有料到……」 [/highlight]